中秋的舞蹈

当想把你嵌入文字的时候，我费力的驱动了记忆，打捞过去，澄澈思维，以求把你清晰的从昔日剥离出来。如同若干年前，你从母体脱落，干净的呈现你的身体，血肉分明，哭声响亮，毛发毕现，一切历历入目。

但我失败了，我记不起你的面目，甚至你背后的天气和身陷的环境也无法明晰。好像你与周围的一切和谐的砌成一团，模糊一体、黯淡无光，若浮若现在念头里。如一条鱼在浅水中偶尔露出的黑灰脊背，缺乏让人注意并记住的光亮。也让人无从挑剔出你单薄的身影。

而实际上，你经常会被动的出现在现实中：不突兀的出现在繁碌的公路上，也不离奇的出现在偏仄的小道上，没有夸张的动作，也没有高亮的言语，或前或左右，悄无声息的遁入眼帘，如同一粒尘埃混在灰土中，好像一株荒草畏缩在秋天的萧瑟里。

所以，我才真正觉得，熟视无睹这个词语多么精当。它准确的描述了你我共存共面的状态：常见，却一直未曾仔细的观察过你，哪怕用潦草的眼光瞟，或是用凌乱的思绪掠。

而仔细的想来，你应该给了我不经意的初面。只是我从未想要好好的记着你。你给不了我惊艳，也给不了我惊吓和感叹。你只能是感叹号的下半部——那个平淡无奇的句号。虽然你至今没有找到自己的句号，甚至可能不知道句号就是一个小圈，但很圆，可以遮挡风寒。

或许，是你想成为世界黯淡的背景之一，而不愿意把自己凸显在这个立体世界的任何一面。这样你就可以缩小到一堆垃圾旁，与它们互换身份，和平共处。你害怕那些钉牢在身上的目光——有时候怜悯也是一种伤害，虽然它包裹着善意的糖衣。

你惯于低下头颅，不为了专心走路，只专注你的生活来源。也借以躲避那些挑衅调戏的视线。

你应该也没有想过，可以在某一天像个句号一样圆满的蜷缩在谁的左右。风消雨停，结束路程，开启梦园。

你只是一个逗号，露出一大截脚踝，不停的巡回，偶尔停歇，但不离开你的国土——垃圾桶、垃圾池……只要有垃圾的地方都是你钟情的家园。你独辟这一块人所厌弃的疆域，孑立于灯红酒绿之下，倾爱于垃圾废物之上。你有挑选它们并占有它们的能力。你带着它们走向无处可栖却又随遇而安的远处，如同一个国王带着自己的三宫六院走向春天。

这些其实是我的想象。实际上，你脸上不见笑容，疏淡的皱纹中也没有悲惨。你如正常人一般的走着，觊觎垃圾中的宝贝，从远远的窗子外嗅到了浓郁的香味。你偷窥着门窗，希望目光能拐弯，但最终没有看到饭店桌子上的剩菜。

你一一巡视了村子里每一个垃圾桶的内部。每隔一小段时间，你就认真的检阅这些绿色的沉默的听话的有肚量的部队。

你有时候会得到这些“士兵”的贿赂。那就是你盛大的节日。偶尔，你也会认识到自己的性别。

那天，你在河边的小道上走。对面叫卖月饼的促销声，像叶子落满了路面。你左手提小半塑料桶桃汁，右手拿一件半新不旧的红褂子。

能看得出你当时的兴奋。一会举起红衣仔细摸索，一会又紧紧抓在手里继续走路，不时低头打量衣服。你一时停下，一时走路。当走到一棵垂柳下，你又一次放下果汁。两手捧着红衣仔细的看。衣服与眼睛之间似乎对偶出了高密度的细线，密密麻麻的缠绕在一起。硬生生的从眼睛到衣服之间扩张了一座桥梁，上面颤巍巍的走着发自心底的喜欢。

沉迷了许久，你又把红衣服迎风展开，对着上身比划大小。比划一会，你又把衣服拢起，抱在怀里，贴在脸上，似乎在亲近着最疼爱的孩子。亲近够了，你又松开衣服，半空举着，给眼睛一点欣赏的距离，摸摸领子，捏捏袖子，仔细的打量着横竖两排的黄铜色的扣子……

看够了，摸够了，你把衣服向身后一披，两只胳膊如欢快的鱼，急促而兴奋的游进了梦寐的河道。你认真的抚弄衣服领子，如同抚摸着最想亲近的脸颊。ｗｗｗ．ｚｕｏｗＥｎ８．ｃｏｍ

你挺直脊背，又低头轻轻的拽平衣角，再抬头挺胸，郑重的扣好扣子，如同围拢了一个红色的梦境。

很明显，这个梦有点大——衣服宽松肥硕，如同这个秋天超过往年的热情。也很明显，你仍然很高兴。你往前走了几步，竟然忘了桃汁。最后，又折返回来。

仍然沿着河道行步，你身影肥大，长出的柚子，水袖一般挥洒。

走了一小段路，你左顾右盼，察觉到无人注意时，你的脚步一下子轻盈起来。脚尖踮起，脚跟离地。但左脚上不听使唤的鞋子，还拖拉着不肯离地。你不管不顾的一味快走起来，身子轻灵，步伐生动，还不时来一个小小的跃步。一脚腾空跨出，一脚微微后翘，双臂侧抬起来，划出两道不对等的弧线……宽松的红衣如同飘动的云，又如行空天马的快意。

迎面的货车，让你安息下来，步履重新唯唯诺诺，中规中矩。只有果汁泛起的泡沫，证明着那一串舞蹈绽放在小路上的短暂花期……

我一直认定，这就是我亲眼目睹的最美的舞蹈。承上无下，超前断后，无人能比，无舞可敌。它吐芳于一个人暗淡的生活，脱胎于一个人凌散的脚步，高艳而华美。

我一直记得，那是2013年的9月19日——农历的八月十五。那天，中秋节下午三点二十分的阳光，照在红衣服那黄铜色的扣子上，反射出一抹冷艳的光辉。

莱城区和庄中学 张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