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自垂泪的老人

第一次见到太婆时，很惊讶，居然人的背能驼到如此程度——几呈九十度，远远看过去，像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拱桥。又很诧异，居然人的头发能这么白，我曾细细看过，真的找不到一根黑发，她的头发薄薄的，贴在脑门上，愈发显得肤色黝黑，十分怪异可笑。这一见，就把我对人的认识刷新到了2。0版本。一问，知道她已经九十多岁了。

再次见到她，是在几个月后。她被奶奶接回家。听说，她自己一个人在家生火做饭，差点儿引起火灾，幸亏邻居发现得早，才没有酿成大祸。还听说，大热天的中午，她还放不下自留地上那几棵蔫巴巴的、少得可怜的豆苗，一个人赶到田里去浇水施肥，差点儿晕在田里。奶奶闻讯前去接她时，她的碗橱里还放着已经馊了的青菜，早已不能喝的汽水，和已经过期的饼干，这些食品也不知吃了多少天。奶奶还说，刚去接她时就像看到了一个野人，指甲里全是污垢，头发乱逢逢的，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。我一惊，转头打量起这个“传奇”的老人：她已经被洗漱一新，清爽多了，身上穿着不知几十年代的衣服，那样式我不大认得。她的背依旧驼得厉害，像要把脸贴到地面上一样。

奶奶有时闲暇，会跟我说说太婆。太婆很年轻就守了寡，一个人辛勤劳作，拉扯大了四个孩子，把背累得都直不起来了。说到这里，奶奶转过身看见太婆把一碗稀饭全都倒在地上给猫儿狗儿吃，又大吼起来：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，不要倒在地上！”说完，就劈手夺过了太婆手中的碗。爷爷在这时微微皱着眉：“这么大年纪了，也不容易。”奶奶这才住了口。

后来，我又听说她一个人在河边摔一跤，脸上全青了。

爷爷很不放心。一次家庭聚会，大家又讨论该如何安置太婆。每个人长时沉默着，面面相觑，又看看太婆，似乎很为难。太婆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，任凭她的子孙后辈决定她的余生。爷爷希望把太婆送到太婆的大儿子家去，因为他家边上没有河，并且大儿子比较空闲，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。可是大儿子立刻摇了摇头，急忙摆手：“我很忙，而且她老爱吐口水，你们知道的呀。”大家又讨论起来，我看见太婆依靠拐杖，慢慢地转过了身，深蓝色的衣襟上颜色更深了，我知道，那是太婆的泪。她一个人，慢慢朝门口走去。

讨论的最后结果是没有结果，太婆依旧住在奶奶家，因为没人愿意接走她。我去奶奶家的时候，经常看见太婆一个人站在门前空地上，看着远外的田。过了很久，拄着拐杖从我身边慢慢走过。我看见她浑浊的眼中有泪光闪烁。我想她既是无奈的，又是难过的。

太婆，当你独自蜷缩在墙角边上晒太阳的时候，是否会依然暗自垂泪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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